&esp;&esp;世界是很大,美国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当然知道,可这关她什么事。一切会好的,还能好吗?她的世界就在这二十几平米里,父亲跳了苏州河,工厂没了,家里也住进了几十个陌生人,她是家里的独养女儿,却一直被“动员”支边,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审就找不到任何好一点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攒下来的三十块钱是她在街道生产综合组的报酬。她被分在铅丝弹簧组,铁壳子上全是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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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esp;&esp;世界是很大,美国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当然知道,可这关她什么事。一切会好的,还能好吗?她的世界就在这二十几平米里,父亲跳了苏州河,工厂没了,家里也住进了几十个陌生人,她是家里的独养女儿,却一直被“动员”支边,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审就找不到任何好一点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攒下来的三十块钱是她在街道生产综合组的报酬。她被分在铅丝弹簧组,铁壳子上全是锈,对着三四十个“夜壶面孔”格阿姨妈妈,一天七角钱,她才二十岁,一辈子就仿佛已经到了头。姆妈也总是说会好的,慢慢会好的,其实这话和过去的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也没什么区别。

&esp;&esp;门响了。方树人捏紧了手里的纸球,没处丢,塞进了裤袋,却是姆妈回来了。梅毓华手里拎着两盒糕团:“老松盛今朝排长队,勿巧又碰着落大雨,咦,小顾和斯江已经来过了?”

&esp;&esp;“来过了。”方树人想起来那个包裹,指了指:“他大姐给你的,不知道是什么,也不让我拆。”

&esp;&esp;梅毓华拆开包裹,半晌没说话。方树人拎起这条触目惊心的蕾丝吊带长裙,又看看下面的两件蕾丝内衣,怀疑顾北武肯定知道,就觉得手指滚烫,脸也滚烫。梅毓华接过来在她身上比了比:“南红手艺真好,囡囡侬穿勒睏高蛮好。(你穿着睡觉蛮好)”

&esp;&esp;方树人涨红了脸,甩手翻身进了里间:“撒宁要穿格么子!(谁要穿这个东西!)”

&esp;&esp;外面传来姆妈欣喜又快活的自说自话,这件婚纱是她自己设计的,料子从伦敦运来上海等了三个月,请苏州绣娘缝制又花了三个月。原先是长袖的,有点像旗袍,一侧开了高叉,拖尾摆开来是半圆形,可惜图纸再也找不到了。她不但在婚礼上穿,家里待客的时候也喜欢穿,还和爸爸在蔷薇花瀑布下照了相,后来反正留也留不住,就送给了顾南红,也算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她穿着肯定更好看。顾家的几个孩子都长得好,可惜南红晚生了二十年,不然以前上海滩的月份牌上肯定都是她的广告画。她也真是的,以前就说是送给她的,隔了这许多年非要还回来,心灵手又巧,真是时髦人。她之前让小顾送来的几本外国杂志囡囡你藏在哪里了?好像哪一页看到过类似的款式呢。哎,囡囡,你试试这两件内衣,妇女用品商店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呀,友谊商店里都没……

&esp;&esp;方树人无力地倒了下去,扯过被子蒙住头,姆妈大概靠回忆就能苦中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呢?还有顾北武,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坏?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他每次来都会说些报纸上的新闻和各路“传说”,难道是说给她听的?他好像二十六岁了,打算一辈子做投机倒把的罪犯?万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妈可怎么办呢。她掀开被子又腾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顾北武做什么呢?他可是自称为她爷叔的人,呸,覅面孔。她骂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来写的“我们”究竟是他和谁呢……

&esp;&esp;——

&esp;&esp;在“人定胜天”的岁月里,顾西美其实已经不自觉地沦落成潜在的唯心主义者,在给陈斯南喂奶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她姆妈挂在嘴边的那句“都是命”,这三个字曾引发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许多书本上的知识和伟大领袖的话企图掰正姆妈的思想,却敌不过两句反问。

&esp;&esp;“只有gongchan党才能救中国,不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命好吗?全人类等着被解放呢。”这谁能说不?

&esp;&esp;“没有ao主席,难道会有王主席陈主席?领导党解放全世界就是伟大领袖的命。”这谁又能说不?

&esp;&esp;什么叫都是命?她顾西美长得漂亮读书认真思想端正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却不及爱慕虚荣好逸恶劳的顾南红倍受关注,这就是命?她响应号召奔赴边疆屯边垦荒吃不饱穿不暖,顾南红却坐在棉纺厂办公室里吃食堂吹电扇穿最好看的衣服。她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钱,还要寄回去十块钱,省吃俭用连鸡蛋都要靠做月经带去换,顾南红却拿着海员老公的工资在外面花擦擦,这就是她们姐妹俩不同的命?她不屑于做顾南红那样的蛀虫,可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不忿。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顾南红这样的都应该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力争上游的女青年才对。

&esp;&esp;已经过了一百天的陈斯南,照旧没有得到任何庆祝仪式,满月的时候,她开始发疹子,双满月的时候,眼睛鼻孔嘴巴里全是疹子,喝奶的时候大概喉咙也疼,喝几口就丢下,饿极了又不甘心,自发地把大脑袋先往后甩一下获得加速度扑上去,吸几口又疼得丢下,哼唧哼唧地哭,不算太闹腾,却就这么恶性循环着,搞得顾西美频频发作乳腺炎,发了两次高烧,要不是孟沁和曹静芝等一班朋友热心帮忙,母女俩恐怕死都死了好几回。而一心要做一个“真正的父亲”的陈东来远在千里之外,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打了,调动却遥遥无期,离开克拉玛依局里去乌鲁木齐办事处容易,想要再回局里很难。

&esp;&esp;就在这样的共苦之中,顾西美对小女儿的感情越来越复杂。疹子渐渐结了痂,掉落的速度却很慢,对于如此丑陋的小生物,她实在不能违心地自夸“我女儿很漂亮”,连可爱健康都够不上,也不好带。但她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终认真负责,所以虽然嘴上逢人就怨,也不得不累死累活地看顾这个她喜爱不起来的女儿。

&esp;&esp;这天,她照常拎着篮子去幼儿园。三四十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也照常拥上来围着篮子惊叹:“顾老师,囡囡好丑啊。”“今朝囡囡还是老难看格。”“没,侬看呀,比昨日还难看。”

&esp;&esp;班主任林老师忍着笑去赶他们:“好了好了,上课啦,拿(你们)绢头(手帕)都带了伐?老师要检查了。去坐坐好,快点。”

&esp;&esp;顾西美木着脸把篮子藏到文件柜后面,把咬定篮子不放松的几个大孩子赶开:“就拿(你们)闲话多。囡囡长大了会变漂亮格。”

&esp;&esp;曹静芝的儿子沈青平伸脚踢了一下篮子:“丑八怪?”篮子晃了晃没翻,里面熟睡的陈斯南皱了皱眉头张开嘴,突然吐了一个奶泡,又睡着了。沈青平忍不住蹲下去戳了戳斯南的脸颊,戳在一个结痂的疹子上,他吓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他妹妹沈星星尖叫起来:“顾老师!阿哥又踢妹妹了!”

&esp;&esp;“吾没踢妹妹,踢格篮头(踢的篮子)!”沈青平扭头哇哇叫。又是一顿闹腾,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开始上课,先唱《东方红》,再唱代国歌,跟着才是《一分钱》、《上学歌》等等。有几个两三岁的孩子尿了裤子,好在是夏天,等给他们换好裤子收拾完教室,林老师喊着口令指挥小朋友们拿好自己的饭盒排队去食堂,一听到今天吃菜粥不吃馍馍,孩子们高兴得很。

&esp;&esp;顾西美刚把最后几个小尾巴拎出教室,外面远远的有人喊:“顾老师——顾老师,上海有人来看你,你弟弟和你女儿来看你啦。”

&esp;&esp;顾西美半晌才回过神来,风一样地冲了过去。

&esp;&esp;幼儿园的孩子们的队伍立刻乱了,五六岁的大孩子敲着饭盒往外跑:“上海来人啦,大白兔奶糖来啦——”几个老师急得又拉又喊,一片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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