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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清明

 

漫天大火燎烧了整整一天,待至黄昏时节,阴沉一日的天终于悠悠落落撒下空濛的雨丝,远处的山色淡为一方浅昼色的轮廓时,往日雕栏壮阔的楼影已化为了一地焦黑的尘泥,两道身影撑着油黄的纸伞在雨中的废墟前站定,周围喧嚣的人影亦随着薄暮的夜色渐渐消散而去,丝朦朦的雨水轻轻打在纸面上,伞沿落下的雨滴将石板沉积的水洼打出一个坑。

“好了?”

“好了。”

往日的繁华不复,只余人走楼空的萧瑟。

艳目的粉衣长袍褪下,粗麻的布衫略显残破,就像是一朝褪去凰羽的鸟,露出了本来朴实粗涩的羽毛。

“璟书,”不知沉默多之后,稍稍靠后的人影终于忍不住倾身上前握住了身前男人的小臂,青色的长衫蹭满了烧烬的黑灰,就连衣角也沾染了不少泥泞的污水,横七竖八扯出了几道撕裂,神情既不悲戚,亦没有什么欢喜愤怒,像是一座伫立长望的雕像一般,只是静静地立着,“你已整整站了一日…回去罢。”

“回……”男人听罢愣了半晌,许久之后方才几不可闻地低声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又能再回哪去。”

“再不济,以救出来的财务住上几日旅舍也是有的,墨弦那些我也已安排妥帖,你若实在不愿……”兰锦敛了敛眸,“也可去找那丫头。”

雩岑与零随,自然也在被临时安顿的人群内。

“其实那日…是你罢。”夜雨淅淅沥沥下得更大,笼罩了整座暗淡的城,“我们游船回来的那日,你借试歌骗我去了楼下,后又说嗓子有些干哑,需回屋泡点药茶润润才能续练,却离了好半天才回……”

“其实那日,她早回来了,对不对。”

不沉不浊的语气,并无怪罪,也并无其他情绪,像只是在阐述一个既有而肯定的事实。

檀口张合几回,嗓子瞬间空了,微凉的空气沁入怀中,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轻颤的手显示着内心的并不平静,沉默片刻的兰锦半晌才哑着嗓憋出二字:

“…抱歉。”

“不过你要听我解释…”兰锦似突然慌了,赶忙又颤着手攥紧了男人的小臂,“…是她,是她逼我的…她说,她说我若说出去便要我真正去陪那些…那些人…再又是允诺我过了年半便可回家了,我一时性急…一时脑子不清才……”

“可你确是做了,不是麽。”

听罢,方才还急于解释的男人脸色一衰,手中的油纸伞顿时掉在地上,染上一片泥污,急于解释的嘴噤了声再没有言语,像朵枯败零落的花,璟书没有回头,小臂震颤,却感受到了男人抖得更厉的身子,沉默半晌,方才低声长叹一气侧身扶住了身后摇摇欲坠的身影,“…我不怪你。”

他说。

“往日之事…终不可追,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立场代替任何人原谅任何人。

“魏洵,”男人反手拍了拍他的肩,“回去罢…回到繁邺去,若有缘,尚可寻寻你的走散的家人。”

真羡慕啊…拥有过去的人。

“那你呢!…”兰锦抬起头反攥住他的胳膊,“你如此不如与我同回,我们两个相互照应,你也好……”

“我们不同。”璟书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被丢弃在山野的弃儿,父母也大抵是个养不起孩儿的山野猎户或是孤村小民罢了…当年既弃了我,此生缘尽,如今我也无何念想…可你不同,你走丢时所戴的项圈那时虽被劫抢了,如今想来却是玉制温润,大抵是不菲的……”

“你会有个好人家。”

见兰锦蹙着眉还想说什么,璟书却已攥了攥袖中捏着整整一日的玉佩又道:“况且,我已应了她一件事。”

此中何人…不言而喻。

“她作恶多端,如今你已不必再为她…!”

“魏洵!”

璟书厉声将他的话打断,继而语气一松,转头又看了看烧成一堆废墟的雕楼,“你还记得刚来这儿的时候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是他听见的第一首乐府之乐,清浅得与靡音袅袅的青楼楚馆不符,那是她,教他们一堆孩子所唱的第一曲歌…也是唯一一曲。

当年清丽悠扬的嗓音似乎还犹在耳畔,可人,却已不复当年模样。

火停后,他扑上前去扒了很久的废墟,官府来查的官吏神色淡漠,只对他道,烧得如此透彻的木楼哪还见的着什么尸体,怕是早就与木炭尘灰融为一处,莫要徒劳。

他几乎翻遍了每一块横倒烧黑的木梁,可终究,烧的干干净净…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未留下。

兰锦为劝他曾说,她不是常人,说不定在他们看不见的地处早便就逃走了。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韩灵将那块玉佩塞给他的一瞬间,似乎早已注定了这场被大火吞噬的结局。

树倒猢狲散。

悲凉的是,往日声色靡靡的南风馆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再来此与她送行,就连墨弦等人,更多的也是惧怕排斥,好笑又讽刺,璟书甚至愣愣地想着,其实如此这么多年,整座南风馆中,唯有他一人似乎过得不那么辛苦与担惊受怕。

可这一切,似乎都要归功与那个人。

那个今日他方才得见的男人。

就连他带着衣物急于破门而入的一瞬,他都下意识翻身用斗篷将伏在他身上睡得迷糊的娇躯包起遮挡,任由光裸的后背抵挡着门外的一切视线。

雩岑唤他,零随。

真好,是个拥有自己名字的人,与魏洵一样,是个令人羡慕的人。

一纸罪状,在午后被匿名呈上了衙门的公堂,他眼见着城内那些所有与韩灵拥有过往的男人一个个哀嚎着、愤怒着被抓进了监牢,情绪好像被锁在了心里,淡淡的,好像在看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境。

那是兰锦写的,一桩桩一件件,横条列式地摊开在眼前,他才方知,这些年、在这座繁绕的南风馆内,终究发生了什么。

…………

雩岑趴在窗前,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暗后便开始下,一滴一滴的,沿着蓄上苔藓的青瓦落下,远处的山都朦胧了,像是一幅未画完的画。

上次下雨,好像还是在她与零随初来潼隼的那一天。

今日下雨,倒也正常。

店家的柜台上放着一本简单的台历,雩岑下楼时不慎张望了一眼,三月十二,恰逢仲春与暮春之交,正值清明。

兰锦为了他们与馆内流落之人相处尴尬,甚至还极为贴心地将他们安排到了另一处旅舍,安静且舒适,零随午后便倒在床上睡了一天,闲得无聊,雩岑甚至趴在窗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窗景,就如此看到了夜幕。

眼角余光处,一席青衫路过,身材清瘦高挑,不是璟书又是何人?

雩岑亦是颇为意外,也不知男人此番前来又是何事,但碍着无聊了一下午赶忙略显激动地出了门,砰砰砰跑下了楼梯,青衫身影方才踏入门槛将伞上的残雨甩尽,见着她还未说什么,便突而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请姑娘,收留璟书。”

惊愕间,雩岑霎时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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