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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原本住满了省京剧院的职工们,然而随着时间的变迁,新千年之后赵捷的老熟人们或是搬去了更大、更新的房子,或是跟着自家儿女去含饴弄孙,如今他的左邻右舍住的大都是刚毕业收入不高的学生租客。

年轻人们喜欢熬夜,哪怕已临近午夜,周遭也都灯火通明。

“师父,真对不起。”林绩面露愧色:“耽误您休息了。”

“不要紧,我又不用上班。”赵捷笑呵呵地进了屋:“是我讲起来无边无际,耽误了你才对。”

自从三年前因身体不好办了内退,他的日子便格外清闲。在日复一日极有规律的生活中,在极偶尔才会上台的演出里,赵捷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

杜誉这个人当真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吗?他真的曾经拥有过那样的岁月吗?还是说一切都只是他个人的臆想?是他对回忆的美化?

但迷茫很快就被现实击得粉碎: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处处都是杜誉留下的痕迹。他看过的书、写过的字、读过的报纸、拍过的相片、录过的音,无一例外都被仔细地保留在了卧室、厨房与客厅里,保留在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反观赵捷,宛如一个守着回忆不肯离去的守墓人。

“师父,您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林绩有些不好意思。

“坐下歇会儿吧。”赵捷指了指客厅里的老式沙发。

“好。”林绩笑着应下。

屋子的陈设极为简单,桌椅与柜子都是木质的,谈不上款式,一看就是上个世纪的风格。

“大晚上的,我就不给你泡茶了,省得你回去了睡不着觉。”赵捷给他端来了一杯温开水。

“谢谢师父。”林绩伸手接过。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就在赵捷想要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家的时候,林绩终于重新开口:“师父,听你说了这些,我咋觉得杜誉这个人似乎不太好相处呢?”

赵捷被逗笑了:“人无完人。他又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肯定有他自己的脾气。”

说着他轻轻垂下眼:“当然了,你也可以管这叫缺点。我们都有缺点。”

林绩点了点头:“可能像他这样有本事的人都比较有个性。”

“是这个道理。”赵捷笑得开怀,头上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昭示着他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个不大不小的铁盒子。

“这是什么?”林绩问。

“一些老物件。”

林绩在赵捷的授意下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排列的全是信封,整整齐齐。

“是师伯当年留下的师祖遗物?”林绩想起了赵捷方才的讲述。

“不止那些。”赵捷却说。

他戴上老花镜,在盒子里翻找了一阵,终于取出了一封信。

林绩探头望去,没成想信封上写的竟然是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名字:杜心苓。时间是过于久远的1952年。

七十年前了。

他看着赵捷把信封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句话和两行诗,字迹秀气无比:

魂牵梦萦廿秋过,青丝白发尽蹉跎。

可怜泪遍三更后,空余湖上一钓波。

两天后,赵捷独自坐公交车去了当年的平原街。

那条巷子曾经很窄,每次杜誉的摊位摆上都会占掉小半条街。赵捷站在那里,恍惚间似是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自行车铃响。

那是他记忆里的声音。

说起来赵捷在附近其实有一处房产。杜誉过世前把包括平原街的老屋在内的全部东西都留给了他。给杜誉办完身后事,他把行头一类能捐给京剧院的都捐了出去。几间老屋捐不了,只能自己留下,后来赶上拆迁,他得了新房作为补偿。

但他已经好几年没到过这里了。

故地重游之际,那些早已老去的回忆突然鲜活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占据他全部的脑海与视线。

汽车喇叭此起彼伏,硬生生把赵捷拖回了现实。

老街不知道已经被翻修过多少回,如今已是清一色的柏油马路。路两边有被绿化带隔开的人行道,再往边上看,两侧尽是整整齐齐的小店,就连挂在大门顶上的牌子都是统一的风格。

行人如织,生生不息。

漫无目的之时,赵捷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家早餐店。鬼使神差的,他缓步走了过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在打扫卫生的店员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已经过了上午九点,在店里吃饭的大都是还在放假的年轻学生,早就过了老年人吃饭的时间。

赵捷早在两个多小时之前就在家里吃过了早饭,肉馅的蒸包配小米粥,再加一个水煮鸡蛋,可他还是走了过去,在点餐的窗口前愣神站了许久,直到一个排在他后面的年轻小伙子忍无可忍:“老爷爷,您到底买不买饭呀?”

“哎哟,不好意思啊。”赵捷面露愧色,往前走了小半步,对店员说:“小姑娘,给我来一个茶叶蛋、再来两个猪肉白菜包子吧。打包带走。”

作者有话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曹雪芹《好了歌注》

冷眼人还有热心肠。京剧《江汉渔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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