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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泫似乎这才想起来,抬手从桌上召来一面镜子。两人现在对坐,没有放镜子的地方,江泫便将它抱在手中,凭着感觉向宿淮双所在的方向转了转。

道:“如何?”

宿淮双悄无声息地挪了挪位置,歪着身体肃然道:“很好。”紧接着,他提起朱笔,对准了自己的眉心,笔尖点上额头,向下划了一笔。

刚开了个头,他就知道要完。用剑划开妖兽身体的时候,宿淮双的手从来不抖,刀口要多直有多直。做这种事的时候,刚开了个头就抖得没边,越有心控制,就越歪。

一笔从头拉到尾,宿淮双放下手,在铜镜里头看见自己眉心歪歪扭扭的那条线,陷入了诡异的、漫长的沉默。

江泫道:“画完了?”

宿淮双道:“…………是。”

“好。”江泫道,“将笔放回去吧。”

宿淮双依言将两样工具放回原位。江泫没察觉到什么异常,一事了结,便开始进入下一个正题。对于他去城主府地下时发生的事情,他还有些不明之处。

“可曾看到伤你之人的相貌?”

江泫的语气平淡,那镜子卧在他膝上,烛光被铜镜一折、漫上侧脸时,颜色淡了不少,将他本就白皙的面容衬出不近人情的冷淡。比起方才为宿淮双举镜子的师尊失了随性,更像那位冷面杀神伏宵君,即使遮起眼睛、看不见眼神,言语间也依然透着让人天生发怵的简洁冷漠。

宿淮双感觉到隐约的不习惯,而后却又顺从地垂下眼帘,道:“看见了。戴着黑纱斗笠,二十余岁。”

“为何受伤?”

“夔听藏在他体内,伺机掠出。”此时他已没有初次见到夔听时的恐慌,回想起记忆中那只血淋淋的眼睛,余留的只剩厌恨。

这厌恨从他心中蓬发,一路爬到他的面上。少年的面容一半浸在烛火中,一半隐在黑暗里,瞳下是叫人遍体生寒的诡谲黑沉。

“我是夔听在找的容器,听那斗笠人所说,已经找了很多年。”

江泫心道:果然如此。

宿淮双的眼睛似乎与夔听有特殊的连结,这连结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就现下来看,对宿淮双来说显然是不好的。它使他更容易受到夔听的神魂影响,轻微举动便会被放大到几乎震碎元神的地步——风杳之所以被挖去眼睛,是否也是因为这种连结的缘故?

取走风杳眼睛的人与渊谷有没有联系还不明朗,需要以后在寻机探查。然而此前自己猜测的“容器”始终是大差不离的——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身体,想要找一具新的、好用的身体,此举对于妖兽来说不足为奇。

若以这个为前提,长尧当年亲自下山将宿淮双捡回来的动机便明朗了。

将他捡回来,出于保护的好意将他带入净玄峰,一切冥冥之间与系统的意思不谋而合,似乎他这一世,本来就该这样保护这个孩子的。

江泫道:“无需害怕。”

原本是他认为极有必要的宽慰,却不想对面传来的是少年坚硬如铁、毫不动摇的声音:“弟子不怕。”

他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弟子并非什么怯懦之辈。他是一只尖牙利利的幼兽,风氏的苛待打磨了他的尖牙与利爪,虽然现在尚且稚嫩,暗中观察、伺机扑杀之时,也已能取人性命了。

他松了松眉尖。

短暂的交谈理清了事情的头尾,不知为何,江泫此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应该去苍梧山下看看。

宿淮双离开后不久,八仙椅上白影一消,下一刻江泫便已经站在了苍梧山下。

他曾来过一次,原本这次再来应当是驾轻就熟的,哪知命运多舛,冷不丁变成了盲人,只好放出灵识漫过山下的数道禁制,一道一道谨慎地探过去,在不触动禁制的前提下,忍着尖锐的疼痛生生探出了一条通往巨坑的路。

坑下是巨大的阵法,顶上被凿出一条长长的走廊,石壁上悬着昏黄的壁灯,被毫无规律分布的洞口中吹出来的冷风拂得摇曳不止,却一盏未熄,不负长明的美名。

江泫从某个石洞出来,刚要靠近那条走廊,又立刻将脚收了回去。他警惕地靠上粗粝的墙面,将灵识收回来,屏息不语。

这里还有其他人。

在这阴森的地下,活人的气息格外明显。江泫屏息的同时不忘收敛好自己的气息,将大半注意力分到坑底,听见下头传来的、不算微弱的回音:

“你太贪心了,夔听。”

这声音低磁悦耳,气息极稳,吐字时如瀚海与山岳之间回荡的悠悠之声。沉而不肃,透着遍观岁月的波澜不惊,如磐岩一般千年不易。

只听了一句,江泫抵着石壁的掌心便微微扣紧了。

……底下的人,是长尧。

元烨重新活了一遭,桀骜恣睢的本性丝毫不改。

他被属下从马车上迎下来,好整以暇地踩着人背做的杌凳下车,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座别院。

相当讲究,相当奢华。就连拿来铺外墙顶的,都是粲然生辉的琉璃瓦。园内可见飞檐高挂、迎风灯笼,香气盈盈,墙头探出一枝轻粉海棠,垂在朱红的墙面,显得纯然无害。正门处立着两尊面貌狰狞的石狮像,沿石阶而上,宝榻高门巍峨,门钉在白昼下射出熠熠铜光,厚重坚实,肃然不侵。

门前伫立几位白衣人,似乎在此等候已久,为首之人正是曾经上门催货的江周。他身后站着的也是江氏的人,即使看见一身奇怪打扮、戴着奇怪斗笠的元烨,也不曾多分去半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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