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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节

 

“我就想看你唱。”杜兴撇嘴,哀怨地看着她,“三年前就想听小舅妈唱戏了,这三年,我是日日想,夜夜想,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旋即,他又变了副脸,“就听白娘子,不如演个《盗仙草》吧,你以前不就是武旦吗?今天你不唱,这一屋子人都别想走了。”

邬长筠与他温和地笑笑:“要是不呢?”

杜兴拿起颗瓜子,放入口中,连壳都没剥,直接嚼碎咽了下去:“小舅妈,现在很多武戏被禁演,不许唱有关民族精神、抗争的戏,可我怎么听人说在你们戏班子的大院里听到有人唱《战冀州》和《岳母刺字》呢?你这是涉险鼓动人民抗日啊,我看这一整堂的人,都有贼心啊。”

邬长筠语气平平:“是吗?那一定是听错了,我们玉生班老实本分,哪敢唱那些。”

“老实,本分。”杜兴闷着声笑起来。

邬长筠看他这副模样,精神有问题似的,笑得肩膀乱颤:“敢情杜经理今天不是来听戏的了,你这是打着亚和商社的旗号?还是以自己的名义?”

座儿上也有人道:“我们只是听戏,看热闹而已。”

“《艳阳楼》只是普通武戏,跟抗日有什么关系!”

杜兴忽然转身,伸出食指:“让我看看,是谁在说话。”他指向一个男人,“你?”

男人瑟瑟低头。

“你?”

女人也藏住脸。

杜兴笑着回头,瞧邬长筠毫无畏惧的样子:“小舅妈啊,你是真的无法无天,别跟我狡辩了,前阵子不是还演了赵子龙。”

“你是说《长阪坡》吧,主旨在于冲阵护危主,也有问题吗?”

“我说有问题,就有问题。”

“杜经理——”忽然,一道高亢的女声从二楼传来。

杜兴往上看过去,便见木栏边负手立一位打扮干练的女人,眯眼细细打量,认出人来:“呦,这不是秦会长嘛。”

秦安露,秦氏集团女老板,沪江赫赫有名的企业家。

从二楼走下来,一手垂落,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对杜兴道:“好久不见,杜经理圆润了。”

杜兴起身:“条件好了,没办法。”

秦安露摇头笑笑:“我方才在上头听着,怎么唱戏还扯到抗日了?”

“您刚从美国回来,不了解现在国内的形势,这抗日分子啊,跟蛆虫一样到处蛄蛹,动不动发表个演讲、贴个鼓动抗日的画报、唱点抗敌的戏本子,煽动民众抗日,这是阻碍和平呀。”

“可我近日听邬老板的戏,没发现有不妥的地方啊,演的都是擒贼打匪的英雄好汉,像《三岔口》,《白水滩》啊,还有降妖伏魔的,什么《安天会》、《百草山》,老祖宗留下的神话故事,跟阻碍和平是八竿子打不着。”秦安露撇了眼杜兴助理手里的枪,“这么多老百姓,别擦枪走火了,亚和商社虽为日本人和新政府办事,也不能利用职位之便动不动舞刀弄枪的吧,可别真把现实当是在戏台子上了,既然讲究和平,那就得和谐相处嘛,杜经理,可别落个滥杀无辜的罪名哦。”

杜兴听出来了,这是帮邬长筠说话呢:“秦会长这是哪里话,只要守规矩,不犯事,商社自然不会为难。”

虽笑着说出这话,但杜兴脑子已经快气炸了,这臭戏子,还真是什么人都勾搭的上,秦安露的家庭成分很复杂,哥哥是财政部的,叔叔跟新政府的高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表姐夫又是重庆的,丈夫还是个美国石油大亨……越复杂的人越不能得罪,不管以后谁当政,这种人总有靠山。

杜兴咽下这口气:“秦会长说的有道理,都怪我管理手下疏忽,打扰您听戏了。”说罢,转身朝座上握了个拳,“我代他跟诸位道个歉。”

秦安露轻笑一声:“我听说杜经理表字是叫盛邦吧?新时代了,还用字吗?”

“早就不用了。”

“怎么?惭愧啊。”秦安露喃喃念道:“杜盛邦,盛邦,盛邦,你这盛的是哪个邦啊?”

贺明谣胆战心惊地听着,完了,这话说的,杜兴又要生气了。

可杜兴却眼里含笑:“当然是,脚下的。”

秦安露又道:“那杜经理可得时常回头看看,脚下的路。”

杜兴点头:“是。”他看向邬长筠:“叨扰小舅妈了,看来今天的白蛇是听不成了,下回演上,一定叫我。”

邬长筠应一声:“随时欢迎。”

杜兴俯视还坐着一动不动的贺明谣,拉住她的手将人拽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干正事吧,不扰了人家听戏的好兴致。”

贺明谣惶惶点头,心想:他今晚受了气,自己又要被折磨一夜。

杜兴把手表拿上,踩住地上的钞票,嘴巴凑近邬长筠耳边:“赏你的。”

“谢了。”

闹场的走了。

秦安露也回了二楼。

邬长筠对戏迷们道:“不好意思,闹了个小插曲,今天的茶水点心费都免了,还请各位继续听戏。”她叫小刘把地上的钱收了。

邬长筠自身不缺钱,大可以一把火烧了解气,可意气用事换不来利处,与其那样,不如收好,一半分给戏班子的人,一半送去前线。

她回到后台,元翘等人迎上来:“什么人啊?吓死了,都带着枪呢。”

“日本人的狗。”邬长筠紧了下腰上的黑色大带,“都别看热闹了,候场,马上登台了。”

“好——”

前面锣声又起,接着开演。

秦安露悠闲地品茶,她回中国不到三个月,听过不少戏,前阵子听人介绍有个唱得不错的女武生,便来听听,看了邬长筠好几场戏,是越来越合眼缘。

一曲唱罢,邬长筠上来同她道了个谢。

两人同坐,喝了杯茶。

“难得遇到声色武俱佳的武生,还是女性,谱儿和份儿都很有看头,我瞧你有些地方的步法和唱调还做了改编,很新奇。”

“稍做创新,还在摸索中。”

“创新是好事。”秦安露瞧她的扮相,“你这相扮上,若不是身形,乍一看还真是雌雄莫辨,武起来,比男人还英气,你要不是女儿身,保不齐勾了多少女人的心。”

“秦老板说笑了。”

秦安露递给她一张名片:“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找我。”

邬长筠接过来:“好,谢您捧场。”

后面还有一场文戏,秦安露只爱听武戏,听两句就走了。

邬长筠回到后台卸妆,田穗凑到跟前:“那女老板看着人挺好。”

“嗯。”

“她为什么帮你啊?”

“当今世道,女性立足不易,能相互帮扶是好事。”邬长筠解开大带,“原因不重要。”

……

观众散了,玉生班的人也都回去了。

为了节省开支,戏院负责管杂事的只有小刘,还有个打扫卫生的周婶,周婶孩子不舒服,今日早早回家了,说明天早些过来收拾。

邬长筠又是最后一个离开。

敌占区,百姓都不容易,她不算是个好说话的老板,做错事罚起来一点也不手软,但也时常帮大家忙,许多脏乱的杂事也经常上手。

看着客人走后留下的满地瓜子花生壳,还有倒在地上的茶水,经无数双脚踩过,满地泥印,她便拿出工具清扫一番,又把桌子擦干净,摆放好。

收拾完,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邬长筠锁好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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