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6部_第十六章 移居邺城
劝劝她吧……”忙不迭跑进院去。
曹操连连摇头——亲自去都不顶用,丁斐又能如何?即便是把她别别扭扭领回去,还有什么意义?丁氏已经寒心了。他索性等都不等了,朝许褚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回府吧……”
许褚只管令行禁止,至于曹操的家事是不问的,扬起鞭子赶车便走。素来热心好事的卞秉这次一句话都没说——丁氏被休已成定局,这对于卞氏意味着什么?水到渠成正合适。
车子动起来,帘子垂下了,曹操张开双臂躺在了车板上。他觉得累,不知为什么,一辈子活到现在从没这么累过。以前遇到这样的事他必然会头风发作,可是经过两年的治疗,这病已经不怎么犯了。可是今天曹操多希望自己头痛,这种清醒实在比头痛还要受煎熬。他基本上算功成名就了,却不是那种他想要的感觉。仿佛心目中渴望的那扇门打开了,里面却不是自己原本心仪的东西。丁氏最后那句话始终在他脑海里回荡着——普天之下还有人相信你曹阿瞒说的话吗?
或许真是这样的吧!他说过要好好对妻子,结果却把她害得身心憔悴;他说过要安定百姓,却纵容亲信部下侵占民财;他说过要招揽天下名士,却不准他们随心言论;他说过要复兴汉室,但却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丁氏说的一点儿都不假,他曹孟德的话天下人还能当真相信吗?
但是曹操仍觉委屈,并不是他不愿意兑现诺言,而是世事使然,他不能那么做。难道真为了儿子的仇就杀死张绣,失一骁勇之将?真的严苛约束部下,不准那些出生入死的人在战争中捞些实惠?真的要让那些清流名士自由言论,绊住自己后腿?难道真的要现在就还政天子,等待清算的屠刀……翻开青史看一看,古来功成名就之人比比皆是,但又有谁真的不曾违背自己的本愿和诺言?万事无愧于心的人这世上存在吗……这是一条不归之路,其实从踏上第一脚的时候就注定无法回头,将要到达何方,连走路的人自己都不能确定。动情的表演和言语能欺骗别人,但哪骗得了自己?
马车进了邺城,转眼间回到幕府门前,卞秉赶忙亲自撩起车帘,曹操还未下车又见荀攸、董昭、崔琰、郭嘉迎上前来——去的工夫太长,好多事还等着抉择呢。
施礼已毕崔琰抢先禀奏:“青州乐安太守管统拒不投降,请主公发兵讨之……”
荀攸捧上一卷竹简道:“刚刚发来军报,袁尚、袁熙与乌丸首领蹋顿屯兵柳城,此患不除河北难安……”
郭嘉也似连珠炮一般禀奏:“辽东公孙康集结兵马,其前部都督柳毅已在管承策应下登陆,劫掠沿海之地。青州黄巾呼应而起,围攻济南城。昌霸又跟着反啦,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都住口!”曹操感觉脑袋都要裂开来了,不禁大吼一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胆怯地望着他。
他也知失态,稍稍缓了口气,又软语道:“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听了。能处置的你们自己安排,处理不了的……明早再说吧。”
“诺。”众人不敢多问。
明明有此吩咐,董昭还是慢慢蹭到车边,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关于改制九州之事……令君有封书信给您。”曹操命董昭写信与荀彧商讨,可人家直接就把信回给曹操,荀彧的洞察力太强了。
“哦。”关于这件事,曹操还是不得不关注,“拿来我看看吧。”
董昭知他今天脾气不顺,都没敢劳他的手,自己展开文书,亦步亦趋捧到面前给他看:
今若依古制,是为冀州所统,悉有河东、冯翊、扶风、西河、幽、并之地也。公前屠邺城,海内震骇,各惧不得保其土宇,守其兵觽(xi)。今若一处被侵,必谓以次见夺,人心易动,若一旦生变,天下未可图也。愿公先定河北,然后修复旧京,南临楚郢,责王贡之不入。天下咸知公意,则人人自安。须海内大定,乃议古制,此社稷长久之利也。
荀彧绝顶聪明之人,恢复九州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清楚。现在致书表示反对,意味着什么曹操也不会不明白。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说到底荀彧绝不允许任何人改易刘氏的大汉王朝。其实又何止一个荀彧,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还依恋着大汉。怎么办?该不该继续往前走呢……
曹操半晌无语,一阵摇头,又一阵点头:“令君言之有理,若非他提醒……老夫又错了。”本性无法改变,他又开始言不由衷。不过再怎么掩饰,在场之人也能感觉到——曹操与荀彧之间已经出现裂痕了。
董昭见他不反驳荀彧,便也顺着说:“令君之见老成谨慎,九州之议不妨暂且搁置……”搁置并不等于放弃。
荀攸也接过信看了看,看得心惊肉跳,却按捺心绪避重就轻道:“另外令君还主张修复旧都,这提议很好。昔日洛阳被逆贼董卓焚毁,按理说早该重建了,但这些年四方征战,朝廷府库又不甚充足,一直没有条件。现在河北大定,是该考虑考虑了。施工的石料,还有人工是个问题,河南人口稀少,最近还在闹灾……”荀攸只想岔开那可怕的话题,他滔滔不绝往下说,其实说的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董昭瞥了他一眼,赶紧把话拉回来:“天下荒乱已久,需要修整的岂止一座洛阳城?四方之地何处不曾饱受刀兵之乱?要办的事多着呢。就拿宗室王国来说,现今齐、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济北、平原这八个国就很不成样子。宗室诸王或死或亡,后裔又散居民间,说郡不郡说国不国,搞得朝廷政令难以推行……”说到这儿董昭低下眼睛,故意不看曹操,“既然这样不便,我看干脆把这八个国都废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荀攸等人可吓坏了——废除刘氏诸侯国!这是何等犯忌讳之事,而且一口气就废八个,叫天下人怎么想?这个提议实比改易九州更触君臣之大防。
“想必令君也不会赞同吧……”曹操却不慌不忙,轻轻拍了几下大腿,倏然抬头扫视众人,“你们觉得如何?”
他猛然把问题扔回来,众人猝不及防。
荀攸感觉心头似刀绞一般难受,想反对,想怒吼,想阻止,但面对曹操,满腹之言竟全然扼于喉间,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固然这是惧怕曹操的喜怒无常,而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是谁出谋划策推着人家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反对曹操又与反对自己何异?
崔琰却已经麻木,昔日袁本初刻玺怀逆,今朝曹孟德议废诸国,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初袁绍强盛之时这股风就刮过的,大同小异都是玩过的把戏。其实谁做皇帝有什么不同?只要百姓安居乐业,谁统治天下都无所谓。崔琰但觉无可无不可,再者他入曹操麾下,猝遇这么敏感的问题,也不便多说什么。
董昭放这个话是故意试探曹操,看将来的事该如何做,做到什么程度,哪知人家太精明,不表态又扔回来了。眼见别人都不表态,他这个始作俑者也不好极力撺掇。
故而三人都低头不语,大气都不出。至于一旁伺候的卞秉,干脆装没听见,和许褚有一搭无一搭谈论家常。眼见大伙都不表态,曹操摇了摇头,也不再追问下去,缓缓走下车来,只淡淡来了句:“此事以后再议,我想独自静一静。”便抛下呆立的众人,径自走向府门。
“主公啊!”谁也没料到,这个节骨眼上郭嘉一反常态站了出来,那满脸郑重的表情与往日的嬉笑怒骂大相径庭,“难道就因为伯夷、叔齐洁身自好不肯仕周,武王就不伐商纣了吗?”
曹操的脚步戛然而止。
这话的弦外之音令人不寒而栗,就连置身事外的卞秉也惊住了,霎时间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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