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正当细辛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准备倒头再睡时,晃动声猛然激烈,大有将门栓晃断之势。
贺兰香与春燕随之惊醒,春燕掌灯,上前欲要开门。
贺兰香厉斥:“等等!”
她望着于昏暗中哐哐作响的门,心知谢折不可能这么晚来找她兴师问罪,更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门外的人没理由是谢折。可除了谢折,还能有谁?
严崖的名字跳到贺兰香的脑子里,但她随即再度否认,毕竟严崖受了两百军棍,即便是想带她走,也定是在将伤养好之后,不可能选在这个时机。
门外之人身份成迷,这门,开不得。
这时只听一声巨响,开门与否已无意义,因为门已被狠狠撞开。
一个浑身酒气的粗壮士卒闯入房中,摇摇晃晃地便朝贺兰香扑去,“美人儿!让我亲一口,亲一口!”
细辛春燕皆已吓呆,愣在原处一动不能动。
贺兰香也不知哪来的魄力,抄起坚硬的瓷枕便朝那人的脑袋砸了过去,只听一声凄厉嚎叫,瓷枕落地,士卒捂头痛呼。
趁这眨眼瞬息,贺兰香下榻便往门口跑,士卒见状,伸长手臂朝她肩膀抓去,未能得手,只扯下她的薄纱寝袍,袍上尚沾余香。
门外长廊,月色如水,美人香肩外露,宛若花树堆雪,香艳绝伦。
贺兰香刚冲出门,迎面便撞上堵坚硬的胸膛,周遭火把灼灼,杀气凛然。
她喘息点点,无视谢折冷若冰霜的表情,白腻细嫩的手指抓紧了他青筋盘虬的小臂,抬头,眼眸湿润,“将军救我。”
二人视线相对,天地恍若无声。
谢折握住她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的手挪开,脱下自身外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将军饶了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喝多了!要怪就怪她!是她太美了!”
士卒被擒,扑跪在地磕头不止,以性命起誓今后绝不会再有下次。
谢折瞧着昔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部下,黑瞳中无情无光,有的只是漠然与冷酷,道:“辽北大营,军中三忌,忌酒忌淫忌赌,若有违反,杀无赦。”
贺兰香躲在他身后,听到“杀无赦”三个字,不由打了个寒颤。
但她不相信谢折真能下那个狠手,甚至,她有点怀疑这醉鬼便是谢折派来的,好杀鸡儆猴,警示严崖。
什么杀无赦,八成也就做做样子,等到其他人一求情,也就从宽处置了。
果不其然,她思绪刚落,求情声便此起彼伏,什么功过相抵,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这么多年兄弟。话里话外,无非是要保其性命。
谢折未应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口吻冷沉,放出吩咐:“叫醒众人,集合演武场。”
那一瞬间,贺兰香感觉在场所有人的脸都白了下子,那犯事的士卒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贺兰香不解其意,也不能跟随前往,只好留下捱到天亮,再派出丫鬟去打探消息。
晨雾里,细辛惨白着一张脸归来,在贺兰香的追问下,战战兢兢道:“昨夜将人押到演武场之后,谢将军当着所有将士的面,亲自用刀,砍下了那个人的头颅。”
贺兰香听了,乍是觉得痛快,细思过后,又遍体冰凉。
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动手,砍下了那人的头。
莫说严崖已无可能,她想,即便再换一百个人,恐怕也不会有谁胆大包天,敢冒那个风险受她诱惑,助她出逃了。
绝望中,有股淡淡的,冷冽如乌山冰雪,又如烟中松针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在她的鼻息之间。
贺兰香别过脸,瞥到枕旁整齐叠好的男子衣衫,未有犹豫,照着便捶了一拳。
蛮匪
泗州南北交界,沟壑嶙峋,层峦起伏,山路四下树木丛生,空气中弥漫一股盛夏时节山林中特有的腥臊之气,若定睛去寻,可在杂草中看到被野兽啃食剩下的动物尸首,已腐烂发臭,周遭苍蝇围绕,令人作呕。
正值晌午,大军原地休整,纷纷寻找凉快背阴之处。
众多人中,只有一双眼睛始终保持警惕,望向时不时传出虎啸猿鸣的杂林深处。
崔懿顶着满头热汗走来,将手里两块干硬的胡饼递给马上之人,“大郎下马歇歇罢,我真奇了怪了,怎么越往北天反倒越热了。”
谢折下马,未接胡饼,步伐径直往杂林迈去,黑眸中锐光凝聚,宛若鹰瞳。
“你找什么去,”崔懿跟上他,唉声叹气,“这破天一动一身汗,还不如留在辽北受冻,真是气煞人也。”
落叶窸窣,飞鸟自空中掠过,林中兽鸣消失。
谢折巡看片刻,收回视线,转身接过崔懿手中胡饼,三两口下肚,气势恢复警惕。
崔懿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捧着一羊皮壶的水干喝,喝完左思右想,终对谢折压低声音说:“大郎,演武场上,你做得有些过了。”
“朝里朝外,都在盯着辽北兵权这块肥肉,你是从尸堆里得来的位子,重拳下打出的军规,兄弟们只服你一个,若换别人,说反便反。如此动荡关头,你最该做的便是团结部下,上下一心,怎该杀一儆百,寒了弟兄们的心?”
谢折视若无闻,夺过羊皮壶大饮两口,又将壶塞回崔懿手里,大步回到马下。
崔懿便知他是这反应,瞧了眼天上要烤死人的老火球,长叹一口气,摇头晃到树荫下歇息。
烈日炎炎,人心亦似火烧,蝉鸣难拟焦躁。
可这回,没人再敢将隐晦的目光往马车上放。
马车里面,贺兰香恹恹发着呆,不言不语,连热都察觉不到,真成了木头美人儿。
细辛手捧一只竹镂雕漆食盒,苦口婆心,“主子,你就吃些东西吧,这里面的核桃枣泥糕是出发前奴婢特地给你买的,再放下去都要放坏了。”
春燕也道:“就是,还有这龙井薄荷小饼,口感清凉,此时吃最舒服不过了,主子就吃些吧。”
贺兰香摇了下头,耳下摇晃的玛瑙耳铛都跟着沾了呆气。
“你们吃吧,我不饿。”她没精打采道。
从启程上路,她的精神就没起来过,正如山间被太阳晒焉了的杜鹃花,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细辛实在不知该再怎么宽慰,只好低声道:“主子何必早早颓废,兴许严副将那边尚有回转余地呢?”
贺兰香轻嗤一声,将车窗支开一条缝隙,目光懒懒扫着外面的人,声音淡淡,无喜无悲,“你真是不了解男人,不过也难怪,自古民间传说只道女子如何矢志不渝,教化出一个个痴情种,以为殉情是常见的事情,可在男人眼中,纵然天仙下凡,也远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得重要。”
当初趁严崖热血上头,她还能指望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可谢折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砍头示威,这无疑是摆在台面上的警告,再热的血也该被吓凉了。
“你们看外面的那一个个。”
贺兰香指尖轻点而过,笑带讥讽,“若我私下去问,他们保准会拍着胸口,说为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去死都可以。可当我真拿把刀放在他们面前了,他们又有谁敢去动。这世上,一个人真心对另一个人好,甚至愿意为对方不顾性命的,怕也只有自己爹娘了。”
可惜,她没有。
暑气将眼熏红,贺兰香笑着笑着,尾音便带哽咽,素手拿起块甜腻的枣泥糕,咬了一口。
外面,谢折还在巡看两边杂林,不经意的,目光便扫在了车窗的那丝缝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