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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在雪下许愿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

徐寻收拾好书包,出了校门。今天放学有些迟了,天空已经暗下来,半明半昧。他在黄昏的余晖中穿过巷子,十七号底层的一间车库灯火通明。

他推开门。

二十平米的屋子,水泥地,水泥墙,四五个画架,凳子,一个桌子。数不清的颜料盒铅笔。墙上挂着各种素描与水彩作品。

深处的书柜分为四层。每一层分别摆放着几何体,静物,大卫,桌布,整整齐齐。

这是一间用车库改成的画室。是他的老师徐景行收养他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

他把书包放在凳子上,便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将地上的灰尘扫掉。再将桶中残余的铅笔屑清干净,套上崭新的垃圾袋。

一通日常的打扫完成,徐寻才坐下。拿出纸,用胶带贴上画架。

他看了眼钟,七点半。今天确实迟了,往常他打好草稿,上好底色,刚刚好七点左右,上楼吃饭。

刚起身,门外便传来徐景行的声音。

“徐寻。”

在本该吃饭的点,被连名带姓地喊,简直大事不妙,像是暴风雨来的前奏,平静的表面底下是浪花翻涌。

果然,徐景行拿着戒尺进了屋,与此同时带进屋的还有一幅画,被随意扔到了桌上,轻飘飘的纸被扔下都发出一声响,可见火气之大。

他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暗叹不妙。

这是他前几天画的一幅画,临摹的是莫奈的《日出-印象》。

按规矩,每天的画都要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方便徐景行做点评。

但这幅实在是太差了,且差的无与伦比。

莫奈的画作重心在于瞬间的视觉感与情绪。日出这幅经典代表之作尤为突出,笔触随意而凌乱,用色彩关系和外光影响的技法,通过水来体现光的微妙变幻。

而他的画中,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是一幅完成了的画而已。谨慎而明确的轮廓,循规蹈矩的刻板,莫名的情绪,简直是印象派的反例!

画的时候完全不觉得,隔天再看,一对比便知道,真的太糟糕了。徐老师看到一定会生气,并且是非常生气。

再三思虑之下,他便把这幅画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假装不存在。徐老师不会随意进自己的屋子,自然也就没有被发现的可能性。

但凡事都有例外…想来是今天在楼上喊他吃饭,没得到回应,进屋察看才发现的。

……看起来,徐老师更生气了。

再看看那厚重的戒尺,这把戒尺还是徐寻刚到徐昭景这儿时候用的。上头刻着“寻”字……想起过往,他心里一抖,被打到痛彻心扉的回忆涌上心头。

徐寻赶紧低头认错。

“对不起,徐老师。这幅画的太差,不敢给您看,又怕您生气,便藏在屋里,没有按规矩交给您点评。”

徐景行没有开口,只是皱了皱眉,提起了戒尺,向前点了点。

徐寻挺直身子,伸出右手,平举摊开。

挨打的时候身板要站直,手平举,眼睛直视前方,不能闭眼,不能躲。这是徐家从始至终的规矩,是徐寻第一天来到徐景行这,就亲身体会的规矩。

戒尺贴上手指,厚重的红木带着凉。

然后重重地,带着破风声的一下,便拍在手上,覆盖了整个手心。一下子带来尖锐的疼,徐寻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三四下破风扫来。

很尖锐的疼,十指连心。手掌皮嫩,在迅速红肿,皮下血管都青起,十分明显。

徐寻吃痛,垂在身旁的左手猛然掐进手心,右手却始终一动未动。

接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更是磨人,徐寻只能眼睁睁看着戒尺高高落下,燃起痛处,却又无处可躲。

未知的时间,未知的数目,不知下一次什么时候落下,不知何时结束。心弦时刻紧绷着,害怕着。

而沉默、长久未动时,心下悄然的放松,就被突然的一下袭击到失语,一刹那连话都说不出,只能“呜”出来。

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才是最折磨的。

随着时间的推进,数目的增多,成倍成倍积累的疼痛蔓延,让徐寻的手不自觉颤抖了,他略微有点喘气。

接下来的几下,更是越来越重。

真的太痛了,像烟花炸开一样,灼热与刺痛在手上迅速蔓延。像是手上爬着无数只蚂蚁,瘙痒难耐,又像生起了熊熊烈火,蚂蚁在火中害怕到激昂的乱窜。

他大口喘着气,身子弯下,五指忍不住蜷缩起来,但仍平举着,姿势没有变形。

缓过神,他反而如释重负。还好,忍住没躲。躲了就不是这么简单能过去的了。

徐景行站在那,让徐寻缓一缓,轻轻甩甩手,放松手腕,缓解挥戒尺的疲惫。

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打人自己也累。况且,这小孩,太倔强了,难办。

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他被其中的刻板线条深深惊住了,如机器一般的冷漠,在这副画中他看不到艺术的心。

便是怒火攻心,一点不上心的画作,也难怪徐寻要冒坏规矩的风险,藏起来。

他一直给予徐寻自己的独立空间,几乎不踏入他的房间。所以,这也是他第一次发现。他不敢细想,是不是有无数的第一次,而他只是正好在今天,十分的偶然之下,发现其中的某一回。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和想法。

冷静下来后,他想让徐寻自己开口说说,想看看,在平静的表面下是不是有着更深的隐藏着的问题。

但是此刻,他难得地犹豫了,徐寻说的也没有任何问题,或许他心中的疑虑是不必要的杞人忧天,或许只是他想多了。

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终究是不忍心。

“点成线,线成面,面成体。线条展示明暗,再突出空间。你的基本功很扎实,我并不担心你技法上的东西。”

他每说一句话,便重重敲下一板。

“但归根结底,这是艺术,一切技法都是为了内心的情感服务的。”

又是一板。

“小寻,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浮躁。你心一乱,画就失去本意了。”

最后一下戒尺已经用上了全力,徐寻指尖颤动,疼得蜷缩起来,几乎要揉成团,向后缩了一下。

徐景行将戒尺放回桌上。

还好。虽然坏规矩了,但徐老师显然不打算跟他计较这一点,已经结束了。

徐寻保持原来的姿势,在一旁罚站着。

徐景行拿了药膏来,握住他的手,冰冷和火热相接,细细涂抹着。肿胀被按压,徐寻疼得“嘶”了一声,忙摆起手,难得的撒起娇来。

“好痛好痛,徐老师少点少点。”

这可逗乐了徐景行,“哎哟,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这会倒撒上娇来了。”

“挨打就要立正嘛,无规矩不成方圆,但其余时候我还是您的好孩子。徐老师,您说的。”

“诶你这小子!也总算是记住了点事了。今天打的是有点狠,要揉开了才行,好的才快。这几天你就用左手画画吧。”

上完药以后,徐景行看了好久徐寻,欲言又止,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小寻,你要用心去感受,去思考,而不是一直这样按部就班下去。艺术不像文化课,光练就能成的。”

此番话十分像历尽千帆,呕心沥血的良言。可徐景行明明才四十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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