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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不去。

我应着,扭过头望着窗外,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他开得很慢,就像他也有那么一点舍不得一样,然而一段路再远,车开得再慢,只要无法停下来,就总会有到达终点的时刻。我们都只能向前走。

李老师在我家楼下单元门门口踩了刹车,我笔直地坐着目视着前方,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他等了一会儿,轻声提醒我说,到家了。

我右手死死地攥着安全带,嘴唇抿成一条线。

分别的时刻到了。

我不想走。说出来会显得我很矫情,但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不仅仅是失去一个照顾我的老师的问题,而是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愿意如此包容我的人了!我的脆弱、我的丑陋、我的幼稚,还有我不愿意宣之于口的一切……

我将会死在今天,因为明天的世界又将变回那个残酷的世界,我不想活在一个没有李新宇的世界里。

李非,他说,你该走了。

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他没动,示意我说。

我问他,你能抱抱我吗?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觉得自己叽叽歪歪的烦死了,从头到尾就只会对他诸多要求。我也不想这样,是他把我变成了一个顾影自怜、患得患失的傻逼。

李老师解开安全带,身体从驾驶位上探过来,用力地抱了我一下。

我的那些破碎的想法就全部融化在了他的拥抱里,哪怕过了很多年,那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拥抱,也依然持续地安抚着我。

与李新宇道别后,我掀开门帘回到家,上扬的嘴角还没有跟着心情一起平复好,下一秒,胳膊上突然传来的灼烧感痛得我一个激灵,我倒吸了口凉气,连忙甩手退开。

李开明捏着半支刚刚熄灭还冒着白气的烟,咧着嘴看着我。

还他妈的没跟你那小白脸老师断了呢?车在底下停了半天,你们在里面干吗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变态的,是你插他还是他插你啊?

当时他被叫到学校,在校长室里和李新宇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我冷冷地看着他,李老师叫我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我便决定成熟地不发一言。

李开明显然对我的沉默十分不满,他把烟重新叼回去,用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在我脸上。

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将这份羞辱照单全收。心静下来确实会多出几分从容,他越是想要激怒我,我就越能看穿他的狼狈,看穿他内心的空虚,他只是个迫切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汲取我的能量、把我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疯子的可怜虫罢了。

一切或许从他看见我的母亲和那个陌生男人私会开始,又或许从他第一次朝她扬起巴掌开始,连带着我也要反复地遭受他审判的目光,即便他清楚,我连脚趾的形状都几乎跟他一模一样。

我回到我的小屋,把台灯灯座凹槽里积攒的陈年糖果扔进垃圾桶,从今天开始,李新宇最后放进我手心里的那枚春光椰子糖将取代它们,成为我童年记忆的延续。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电动鸭子背上的发条,似乎想让它聒噪的声音叫停我对过去的追溯,全然忘了客厅里刚吃了闭门羹的李开明。而他也像是终于找到了我铜墙铁壁外壳间的缝隙,猛地踹开门,夺过那只玩具,把它从五楼扔了下去。

李开明挑衅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走过,开门就要下楼。他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用极大的力气把我拉得向后踉跄了两步,接着一拳打到我的脸上。

小逼崽子,他说,搁这儿跟你老子装硬?我他妈今天就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我重心不稳,跌倒在茶几上,李开明扑过来,拎起我的头发就把我的脑袋往墙上撞。我摸了把头上再度裂开的口子,实在忍不住了,说了声操你妈的。

李新宇还是将我与李开明之间的状况设想得太简单了。

我咬着牙定了定神,扶墙借力,抬脚将他踢翻,一个闪身向门口冲去。李开明趔趄了两下,迅速抄起一旁的凳子,砸在了我的后背上。

那只凳子的岁数恐怕比我都大,非常可惜,它还没有坚持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就在我的背上四分五裂了。它最后的哀鸣是一声沉闷的钝击,我的后脑勺上也挨了半下,疼得我栽倒在地上。

你也想跟野男人跑是不是?真是跟你妈一样贱。李开明拎着一条凳子腿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拿它拍了拍我沾满血污的脸,又对准了我的膝盖,最后回到上半身,把它横在我的脖子上,缓缓下压,说,我就应该把你废了,看你还能跑哪儿去……

他丝毫不介意用最伤人的话攻击我,但我早已顾不得了,喉间传来的剧痛和强烈的窒息感逼得我流下眼泪来。

恍惚间,我的脑海里竟闪过几帧小时候的画面,那时我大概三四岁,才刚开始记事,李开明穿着洗得发皱的白背心,骑着二八大杠带我走街串巷去给人修车,我坐在后座上挥舞他的扳手,像挥舞着风筝线。

如今,他却只想把它挥舞到我的头上。

我突然感到无比难过,眼泪是因为什么而流我也不知道了,但此刻我才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我和李开明之间的父子缘分真的走到尽头了,不论我怎样无视、反击、自我欺骗,都再也于事无补。

哈哈,我终于还是被这个世界彻底地抛弃了,假如生命能够重来一次,一切会变得不同么?

可是我的人生没有第二条路,如果它从一开始就变得不同了,那么我也将不再是我。

人只有在持续不断的痛苦中才能看见自己,我没有嘲笑李新宇的资格,因为我也是这样。

不过生命的瑰丽就在于它的无法重来,因此我怎么假想都没关系,我不需要真的去做那种选择。

我的精神已经到达极限。我想要休息了。

就这样陷入永恒的睡眠也好。我缓缓放开刚才情急之下摸到的、被我从茶几上撞翻的烟灰缸,卸了力气,瞳孔慢慢张开,等待着黑暗的降临。

这是我所期待的死亡。我这样想着,嘴角扬了起来。

李非,李非……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那大抵是“母亲”吧。

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温柔的手,它们轻盈地将我托起,像托起一片羽毛那样。

母亲的泪落在我的脸上,仿佛绵绵的细雨,在百年的旱季之后,滋润我干涸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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