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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鬼

 

现在,梁玉有些分不清现实了。

他还是原来入睡时那身衣服,但场景截然不同。

相比那天看到的更整洁崭新的平房小宅里,他坐在铺着大红喜被的炕上,身旁的高挑身影垂着头,一身大红嫁衣,一言不发。

——这个梦自他结束调研回家的第三天开始,已经整整持续了半个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该做什么。四下景物已经因为十几次的“故地重游”而逐渐变得熟悉,更何况他一眼能望见屋子的全貌。

他和“新娘”所在的卧室区域放了一张双人床,引人注目的是这儿一只嫁妆样式的新打的床头暗红的漆木柜,和一只同样材质的,高度够得到房顶的双开门大衣柜,右门上嵌了一块镜子——两件木家具都拿铜料细细打出花纹包了四角,其他部分用铜铆钉和雕花把手作简单的点缀,大气得他一个建筑设计出身的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屋里柜子,桌子上头都覆着防尘织垫,大红的绸子显然是专门为这些家具设计的剪裁,因此布料整齐得一丝褶皱也无,每个角上还专门勾了符合轮廓的花边。玄关上摆了一对喜烛一只紫雕花香炉,客厅桌上上头摆着接亲的六证——斗,尺子,镜子,剪刀,算盘,秤,明显是小号的一套专门打制的精巧礼器,都缠着大红的喜带。

厨房另外有一块侧门分隔的区域,被一道拿红绳编起的竹帘遮着,是他唯一看不到的室内部分。

总而言之,这是一间婚房,尽管场地只是小小的农村平房,可每一样家具和摆设都花了大心思,从设计到质感都无可挑剔。梁玉盯着门窗上大红的囍字,只觉得冷汗慢慢沁透后背。

借着余光,他看见镜子里模糊得甚至照不出任何人影,四下明明没有任何光源,屋子里却还算得上亮堂,平整的镜面上两条红色的身影近乎快没距离的挨着——然后他身边的影子往他旁边歪了一下。

梁玉不敢乱动。他试过站起来跑出去,但只要手一碰到门把手就会直接惊醒,他也试图拿起其他物件,但他似乎在这空间里没有实体,这些东西好像全都是一体的,死死扎根在这方诡谲的空间中。

他也不是没有对一旁的红嫁衣打过主意,她……但梁玉觉得这鬼更像男人,从高挑的身形和喜服下流畅的线条都表现得太明显。嫁衣剪裁得体,浑身上下除了一双抹了鲜红指甲的手外都遮的严严实实,金丝银线和暗纹绣样在偏暗的屋子里熠熠生辉。

梁玉也不是没打过身边人的主意,但以往这位新娘都没有什么动作,惊醒多次后他索性和这人枯坐到天明,除了醒来时的恍然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也就没想采取什么行动。

梁玉本来只是盯着镜子里的人形发呆,看见影子动弹的那一刻就猛的转头看那人,但“新娘”还是好好地坐着,好像刚才的变化是梁玉自己的错觉。他还在思考梦里幻视的可行性,但身体已经自发地上手去摸那双骨节分明的细白双手,冰凉柔软,中指上有写字茧,但……从他和屋子都像是几十年前的情况来说,这双手只有手掌和指根连接处十分陈旧的茧子能说明他幼时的一点劳作经历,大家闺秀似的。

“新娘”的胸口没有起伏,捧起他双手时关节活动灵活,像精巧的大型人偶,留有空余的袖子随着小臂的上抬滑下来一小截,骨节凸出的腕骨上没有任何首饰——梁玉心里咯噔了一下,寻常女儿……至少他在这里绝对扮演的是女儿家那方……寻常女儿家出嫁时都要打不少金首饰,有些甚至沉得让新娘子行走抬头都有些吃力的,而这地方的那些柜子和桌椅明显是定制的嫁妆,嫁衣也如此华美,手上却一件首饰都没有。

梁玉视线上移,那人垂头时红纱坠着细流苏垂到胸前,高领嫁衣跟着姿势露出点白瘦的后颈,没有长发,看盖头的体积也不是盘好的新娘头,脖子上确实空空荡荡——他不会除了这身嫁妆之外什么也没穿吧?

……像是被人套上了喜服坐在这金棺材里了。

梁玉正腹诽着,后方突然一阵阴风,似乎是个女声在他后颈轻笑着吹了口气儿,他噌地一下子拽着“新娘”的手站了起来,人偶被这股力拉扯了一下,竟然略微抬起了头。

漂亮的双手还被好好地捧在手里,捂不热似的沁着冷意,梁玉的手掌比他的大了一圈,指尖搭着掌根时,他的手能碰到新娘的腕骨,这人不是营养不良的细瘦,身上带点软肉,好似一块上等玉石。

量他这时候还能走神,但对面手都在这儿了……梁玉也没管他是不是新郎官,鬼使神差地只拿一只手轻轻松松就掐住那对莹白腕骨,腾出只手来要去掀他的红盖头。

——他站在坐着的新娘子面前,盖头挑起一角,露出一只小尖下巴,在金丝红袍下居高临下的衬得好像喜帕里一截嫩生生的藕尖儿,梁玉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突然感觉他紧抓着的一对腕子微微挣动,“新娘”水蛇似的用胸口贴着他的腰腹扭上来,身上的冷气搭上他在过于真实的梦里清醒的神经,那只掀开盖头的手来不及收回,顺着摸进盖头里,他先感受到软滑的皮肉,然后是柔软的嘴唇在他指尖上轻轻嘬了一口,最后是扑扇了一下的睫毛……指尖穿过柔顺的发丝终于又触到布料,他下意识抓住,于是那只艳鬼像挣脱了蛇皮似的从华美的盖头里带出脸来,那张因为红妆而在清秀里裹着一团妖冶的面皮已经摆在他面前,鼻尖蹭过梁玉的脸,好像蛇信吞吐。

只有一只凉凉的手掌摊在他满是冷汗的手心里。

他的后颈处精准地感受到了五根尖利的长指。

他身上一直是自己入睡前的衣服,像什么混沌中的锚点,秋季薄薄的棉质布料被鲜红的利甲划拉出细小的破口,好像几点压抑的火苗,青年弯起眉眼,张嘴时血块和舌肉碎片从抹着大红的薄唇里滑出来,朗润而带些熟悉乡音的青年声线和少女尖利而哀愁的嗓音从他喉头随着更多的污血,布料甚至蛆虫涌出来,腥臭味充斥鼻腔,梁玉感觉后颈火辣辣的痛,他也张开嘴,但叫不出声音,那具红粉骷髅伸出一条长舌毫不犹豫掏进他的口中,惶然的闭气后不速之客顶穿了他的食管,接着是肚肠天翻地覆的疼——

他说:

“相公。”

梁玉惨叫着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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